抱朴子见青年男子面有异色,不由淡淡笑道:“到底是高门大族,不曾想如今竟是乡野闻名”,这句话说出来,不知是称赞还是在嘲讽,或许还有些许无奈。
“仙翁,晚生失态!”,青年当即醒悟,退一步作揖告道。
抱朴子抚须点头,对青年能及时醒悟颇感欣慰,也就更信自己没有看错人,当即正色交代道:“此去君之前途凶险莫测,祸福难辨,宜好自为之”,话说一半,又似有不忍不舍之意,因而继续说道:“想我终生无妻无子,自三十年前绝仕途之念后,潜心儒道之学,兼阴阳医理,虽门徒甚众但无有衣钵者,君之一去,我又须与草木对饮了”,说完自顾自地呵呵一笑,只是不管如何克制,这笑的难免几分苦涩。
“仙翁……”,青年也不觉动容,“若仙翁不弃,我愿秉承仙翁门户,侍奉终老”。
抱朴子见青年完全真情流露,回想自己月余来与其相处融融,把酒言欢极尽己兴,虽对青年有救命之恩,却时有亦师亦友之感,因而心念一动道:“门户香火之事,我已看得淡了,只是一生心血成书十余册,不唯文章教化,兼有丹石药理,不期我死之后随我泯灭尘土,若对后世有些许益用,我当含笑九泉”。
青年听完,当即郑重其事缓缓拜倒,三拜之后抬头说道:“恩师在上,请受弟子刘霄再拜!”,说完又是工工整整三次叩首。
抱朴子顿时开怀大笑道:“三拜即可,何来再拜?”。
刘霄仍未起身,也随着笑道:“前三拜为师礼,后三拜为活命之恩,且为弟子指明去路,又恩同再造,大恩不言谢,唯有这三拜”。
“刘霄?好名字!”,抱朴子笑意不减,一边起身扶刘霄起来,一边又说“恩不恩的,再不必提及,只望霄儿他日但得**,少顾一己之私,多虑家国百姓之事,则为师别无所憾!”
刘霄听得抱朴子一席话,宛若得到一束天光,一下子让他心神澄澈。在他那个时代,所谓魏晋风骨广为流传,多数人附庸风雅,以隐野不仕为风流佳话,现在看他的师父抱朴子其人,蓬头乱发,衣襟不整,醉酒当歌,言行无不惊世骇俗,可是又有谁知道抱朴子心中心系天下安危、百姓苦楚?这个隐字,非愿为之,不得已罢了。
想透这一层,刘霄对抱朴子又多了几分可怜可叹的意思,可怜可叹在瞬间又化为不舍和不放心,因而说道:“恩师,我想在云浮山中多留些日子,一来再侍奉一二;二来月余间过的浑浑噩噩,临行前想把这房前屋后收拾利落”。
“霄儿何其痴也!”,抱朴子仍旧笑道,“岂不闻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在上天看来,天地万物本是无异,人与刍狗草木并无二致,何必取此舍彼,喜我而恶他?天为盖兮地为床,兼有茅舍遮风挡雨,为师惬意得紧!我已交代门徒,他们在山脚村口迎你,你,这就走吧”。
“师父……”。
“无须多言!”,抱朴子脸上没了笑意,接连摆手道。又想起一事,疾步入内室,抱着一叠散乱书稿掷于地,不发一言扭头奔向茅舍后的土坡上,袒胸露乳躺下晒着太阳,左顾右盼地从一头乱发间抓下三两只虱子,就与那掌中虱子对吟起诗词歌赋来。
刘霄无法,摇摇头微微叹息,心道:“师父这般行径,也是魏晋风流吧?”。于是遥作一揖,又寻来一块旧布,将书稿整理包裹好,便作别生活月余的草庐,往山下而去。此时的刘霄可是未曾预料到,此一去,可真是步步惊心。
刘霄在山下会上抱朴子门徒,由门徒中两人作向导,奔波三日后来到南海郡郡治番禺城外一处寺庙,门徒便将刘霄交予一年约五十上下的僧人,然后作别而还。这位僧人,正是谢安好友——支遁大师。
说起支遁,以前和谢安的侄子谢朗有过数面之缘。支遁还记得,论起脱胎于老庄之道的所谓玄学,谢朗颇有几分睿智机锋,那年谢朗还是个十四、五岁的少年吧,谢安携谢朗和另一个更小的侄子谢玄赴清谈之会,聚会的话题不意间说到风水学问和因果报应上,少年谢朗不服支遁言论,当众朗声问支遁道:“如因果报应不爽,为何世间总是恶人得利?既有所得应为前世种下善因,然今世为恶人,必是前世种下恶果,如此,岂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哉?”。面对这样的诘问,一代高僧支遁一时竟不能答,结果参与聚会的一众名流高士纷纷一笑了之,转而大赞谢家小子了得云云。
谢朗的年少往事在支遁脑海一闪而过,历生死劫难后,再次看到“谢朗”生气盎然立于自己面前,支遁心里还是高兴的,不仅仅是替老友谢安感到高兴,是实打实发自内心的高兴。国多俊才,云胡不喜?
“二郎,身体可曾痊愈?”,支遁右手执一串小佛珠,双手合十后淡然一笑问道。
“二郎?”,刘霄心知对面这位老和尚是在称呼自己,只是他一时间还觉得这个称呼很陌生。师父抱朴子临行前只是告诉他,此行要去会稽郡替代一位谢姓子侄,除了被代替的谢姓子侄几乎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外,师父并未多言一句,甚至连那位不幸病逝的谢氏子侄名字都不知道,或许,师父抱朴子本身也不知道吧。
“多谢大师,已痊愈了”,情况未明,刘霄不敢多言。
“大师?”,支遁心下一乐,以前这小子可不是这么称呼自己的,虽相见不多,然但凡见面,老远便闻这小子称呼自己为“大肚支公”长短云云。但支遁转念一想倒也释然,四、五年忽忽过去,昔日的少年早已加冠成年,多一份沉稳,那是应该的。
“痊愈就好。此间情况,前日我已遣快马报知府上,好叫你叔父放心。再者,我与南海郡太守顾悦有旧,顾太守闻听二郎路经番禺,有心相邀一见,二郎以为如何?”,支遁问完,只是静待刘霄给出答案,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“顾悦?顾悦又是哪个?”,刘霄头大如斗,此时才着实后悔,悔不该当初读到历史时只求一目十行,不求甚解。但这个顾悦既然是南海郡太守,以刘霄知道的东晋门阀政治,士族当道的情况来看,位居太守之位,顾悦一定是高门大族。王、庾、谢、桓,顾、陆、朱、张,北南四大家合称东晋八大世家,难道这个顾悦是江南四大族中的顾家之人?想想顾家中的名人,顾雍可是三国中任过东吴丞相的大才。可惜的是,刘霄对顾家的了解也仅限于此,他甚至不能确定,这个顾悦跟三国东吴丞相顾雍到底有没有关系。那么顾悦,为何又要相邀自己一叙?
“一切劳烦大师安排,晚生倒也乐意拜会当朝高士”,刘霄权衡再三后作出回答,不管怎样,逢宴与会便相互称风流高士,这大约是东晋社交潜规则,错不到哪里去。
“如此,今晚便在寺中客房歇息,明日我们再往番禺城中拜会顾太守”。支遁恢复脸上的淡淡笑意,双手合十变成单手一礼,随后便引着刘霄穿堂越院,将其安置妥当这才告退。
寺中夜晚甚是清静,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儿吱吱唧唧鸣叫不停。想必是个大好的月圆夜,窗外月光如水,映桃花数点于窗纸之上,静极中的刘霄久久却不能入睡。父母安好?可曾伤心欲绝?前途漫漫,坎坷几何?相处仅月余的师父抱朴子,甚至从头到尾从未问过自己姓甚名谁,家在何处便做此安排,用意何在?仅仅因为自己从天而降?眼下这个老和尚倒是对自己礼遇有加,但总感觉隔着一层纱,此大师何方神圣?明日又该如何应付这个顾太守?刘霄此时想不出答案。不管怎样,既然来了,先要牢牢扎下根,好好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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