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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(第1页)

走在大街上我说:&ldo;还是麓城好,有做人的感觉。北京太大了。&rdo;北京太大了,这是我这半年最强烈的感受,生活在里面就像一勺盐溶在水里,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影子。她说:&ldo;那毕业了你回麓城,我们在麓城安家。&rdo;&ldo;安家&rdo;两个字像一把锤子锤在我腰上,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矬了一点。

到了她的宿舍,我说:&ldo;要洗个澡。&rdo;她去楼道尽头的厕所提了桶水,把电热器扔到里面。水烧好了我提到男厕所去洗,看到水槽中有秽物,非常恶心,放水冲也冲不走。想着平平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三年多了,也真是难为了她。这样的生活根本就过不去,谈什么精彩。

她到楼道去做蛋炒饭。吃着饭我说:&ldo;再怎么穷也要到附近租一个小套间,让你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。&rdo;她说:&ldo;我为什么要把租金给别人?我买一套房子不安心点吗?每个月的租金还可以放到自己口袋里来。&rdo;我说:&ldo;买房子不是我们现在能想的事情。&rdo;她说:&ldo;一个梦想,想都不敢想,那能够实现吗?&rdo;我叹气说:&ldo;怎么实现?我没钱,你没钱,你我家里都没钱。反正我家里是没有钱的,还有我。&rdo;她说:&ldo;那不会想办法?党中央都说过,办法总比困难多。&rdo;

要我想办法,我没有办法,就像想在一只麻雀的爪子上剔肉炼油,没有办法。借几百几千是可以的,几万几十万那不可能。平平说:&ldo;我妈妈催我们把证打了,我都二十六了。&rdo;我一想到领证就要安家,我心里发虚说:&ldo;这个事急不来。&rdo;她说:&ldo;我是男人我也不急。&rdo;又说,&ldo;其实我也不急,嫁不出去的问题对我不存在。我妈妈急。&rdo;我说:&ldo;老虎狮子鳄鱼我都不怕,我就怕你妈妈。&rdo;她说:&ldo;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妈妈妖魔化?她是为我好。&rdo;我说:&ldo;那你也得等我有钱啊,钱,钱,钱。&rdo;

那些天我整天就想着钱的事情,钱,钱,钱。生活动一动就要钱,我还真不能不想。其实我也知道想也没用,就像想飞到月亮上去摘桂花,没用。可还是不能不想,几乎成了一种本能,比身体的饥渴更加饥渴。这种状态让我害怕,一个知识分子,他怎能这样去想钱呢?说到底自己心中还有着一种景仰,那些让自己景仰的人,孔子、屈原、司马迁、陶渊明、杜甫、王阳明、曹雪芹,中国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,每一个人都是反功利的,并在这一点上确立了自身的形象。如果钱大于一切,中国文化就是个零,自己从事的专业也是个零。惭愧,惭愧。

我把惭愧的心情对赵平平说了,然后说:&ldo;你好歹也是学历史的,你应该懂的。&rdo;谁知她说:&ldo;你没挣到钱我也不怪你,我真那么想钱我也不找你了,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轻贱。可是你拿那些人来当挡箭牌就没什么意思了,他们是谁,你聂致远是谁?他们的名字刻在花岗岩上,你的名字躺在沙滩上。你看,潮水上来了,&rdo;她往床下一指,&ldo;上来了,还剩下什么?&rdo;又说,&ldo;圣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了的,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。能当你也敢当?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塌糊涂,一败涂地,你有几辈子去涂地?别说我当不了这圣人,就是当得了我也不当。&rdo;我说:&ldo;按你的想法每个人都应该唯利是图。&rdo;她摊开双手说:&ldo;这不是我的想法,这是生存需要,你不去挣一毛钱也没人送给你。&rdo;我说:&ldo;没那么恐怖,国家每个月还补助我几百块钱呢。&rdo;她说:&ldo;那你拿这几百块钱去买房子吧。&rdo;又说,&ldo;你把我妈妈妖魔化了,又来把我妖魔化。唯利是图我会走到你跟前来吗?我不过是想过一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。&rdo;

吵架归吵架,生活还是生活,这就是要钱、钱、钱。父母平时没负担过,过年总要孝敬个意思。亲戚的孩子要压岁钱,还有几家亲戚要去喝酒,结婚酒寿酒百日酒暖屋酒,自己不吃饭这人情都是不能缺的。家里干脆就等着我拿钱回去杀猪过年。在他们看来,儿子在北京读博士,那是在最荣耀的城市读最显赫学位,还会差这点钱?这些事我都不敢跟平平讲。口袋里两千块钱是平时对自己苛刻到极点省下来的,在外面口渴了,娃哈哈也不舍得买一瓶,忍着回宿舍喝,实在忍不住就找个厕所喝自来水。

我拿出五百块钱给平平说:&ldo;给你妈妈。&rdo;她说:&ldo;你自己去给,我不好意思给。&rdo;我又递过去一百,把剩下的钱数了数说:&ldo;家里一大摊事也要应付一下。&rdo;她看了看说:&ldo;都在这里?&rdo;我说:&ldo;都在,你知道的。&rdo;她把钱退给我,又拿出一千块钱说:&ldo;你给我妈。&rdo;我把钱拿在手里发了一会呆说:&ldo;我不要。&rdo;她说:&ldo;烦呢,叫你拿你就拿着。&rdo;我说:&ldo;那我以后……以后还给你。&rdo;她瞪着我说:&ldo;那你到底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?同事?朋友?&rdo;我苦笑一声说:&ldo;唉唉,你是女孩子,我怎么能从你手里接钱?&rdo;又说,&ldo;平平,你要相信我以后会对你好,特别特别好,还要相信我能赚到钱。&rdo;她笑了说:&ldo;特别特别多的钱?&rdo;我摇了摇头,&ldo;那可能大概应该是不可能的。&rdo;

过年我在家里不敢久待,初二清早就离开了。给妈妈说的理由是&ldo;初一崽,初二郎&rdo;,要赶到女朋友家去拜年,实际上是想躲开马上到来的人情潮。有七八场酒等着我去喝,喝不起。为这件事妈妈生了气,大舅六十的寿酒不能不喝,整生呢,二舅的暖屋酒也得喝,三层楼呢。人不在那意思也得到场,不然就太不好意思了,让她的面子往哪里放。小镇上的人穷,越穷面子就越要紧,人命关天,人情也关天,这是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。鱼尾镇开天辟地出了个博士,她逢人遍告,也听了多少奉承话,到了这刺刀见红的时候怎能趴下?我把钱都摊在桌子上,拿出两张红票子说:&ldo;我买张座位票回北京,其他你拿去送谁我不管。&rdo;心想幸亏平平那一千块钱没拿在身上,不然肯定也不顾后果地拿出来应急了。妈妈说:&ldo;真的都在这里?&rdo;我说:&ldo;那你看看我钱包?&rdo;她说:&ldo;北京人都这么穷?北京来,天安门来,毛主席来。&rdo;拿出两张给我,说:&ldo;毛主席那里你还是买张票睡着去吧。&rdo;犹豫了一下又拿给我两张,&ldo;给岳母娘拜个年。&rdo;看着她皱巴巴一脸苦相,我觉得自己愧为人子,愧为人子啊!我实在不忍心逃离,又实在不得不逃离,一狠心,怀着万般歉疚,离开了。

汽车开出鱼尾镇,我看着流泽湖心中有些悲哀。湖中的鱼越来越少了,鱼尾镇越来越萧条了,年轻人也都出去谋生了。父母将来怎么办?说不是我的责任那也是我的责任,不然谁来承担?靠弟弟致高?他在镇上当个小学老师,女朋友都谈不到。想着那些朋友同学,家里不用负担,还能出钱帮着买房,真的让人嫉妒。快到平平家我心情更加沉重起来,准丈母娘还有一大堆问题等我回答,每个问题的解决都需要钱、钱、钱。

进了门赵平平就把一个小红包塞给我,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一千块。我瞟见她妈妈没看见,空虚地在客厅转了几圈,双手奉上说:&ldo;孙姨,拜个年,拜个小年。小小的年。&rdo;一副没志气的样子,自己看着也生气。我等着她说&ldo;安家&rdo;的问题,吃了中饭她没提,到晚上还没提,我心中松弛了一点,这一天好歹是赖过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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