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件皮衣我还记得,春节前陪她上街,逛了好久她一件衣服也没买。看得上的买不起,买得起的看不上。我说:&ldo;你衣服够多了,买那么多往哪里放?吃饭去吧!&rdo;她说:&ldo;吃那么多往哪里拉?&rdo;当时她在这件皮衣面前待了好一会,翻来覆去找不到价格标签,就询问地望着售货小姐。售货小姐站在那里,一点反应都没有。我过去帮她把标签从口袋里找出来说:&ldo;要九百啊!&rdo;售货小姐&ldo;哧&rdo;地笑了,赵平平说:&ldo;你不懂就不要乱说。&rdo;我这才看清是九千。离开柜台赵平平说:&ldo;太势利了。&rdo;又说,&ldo;我就那么像买不起的人吗?&rdo;
今天她居然买回来了。我说:&ldo;你真的下得了手啊!以后高娟娟叫你上街,你就说你要带安安。&rdo;她说:&ldo;我真的不能跟她上街,丢不起脸。今天还是没有丢脸。&rdo;她把皮衣穿上,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说:&ldo;我知道你会说不好看,几十块钱一件的地摊货都是最好看的。&rdo;她穿着这件皮衣的确好看,有贵妇人的高雅。可是我不能说,这种高雅不是我们能追求的。我说:&ldo;还可以,还可以。&rdo;她说:&ldo;谢谢你。我还以为你会说丑得像个巫婆呢。&rdo;又问她妈,岳母说:&ldo;像有钱人家出来的。&rdo;又说,&ldo;我们平平一年买两三件这样的衣服还是应该的。&rdo;赵平平说:&ldo;我两三年买一件就可以了。
赵平平说,买了这么贵的衣服,有点对不起安安,要想办法赚回来。那几天只要我一离开书桌,她就溜到电脑前上网。我一走到跟前,她马上就跳到另一个页面上去。我说:&ldo;你不是跟谁在玩网恋吧?&rdo;她说:&ldo;胡说。&rdo;问了几次,她说:&ldo;我在开心农场偷菜呢。这是女人的游戏,男人别管。&rdo;那几天她简直痴迷了,老是待在网上,可就是不让我知道她在干什么。上网偷菜用得着这么神秘吗?
这样过了几天,我真的有点愤怒了,心里有着一些不好的想象,甚至想到她是不是又跟以前那个经理在联系?当我忍无可忍把这句话说出口,她说:&ldo;我真的要联系,我在家里联系?&rdo;又说,&ldo;难道你真的觉得世道人心这么不可靠?&rdo;我说:&ldo;那天你到底跟谁上街了?皮衣到底是谁买的?到底打了三折没有?&rdo;她说:&ldo;聂致远,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?你是个男人心怀就要宽广一点。你气势如虹,其实是自卑!别人不懂你,我还不懂你吗?&rdo;
她这么一说,我心中震了一下,忽然就懂得了我自己。赵平平她懂我,太懂我了,连我自己没有懂的地方她都懂了。我说:&ldo;你这个话太伤人了。&rdo;她说:&ldo;我本来不想伤的,你那三个到底就没伤我吗?&rdo;又把电脑点到一个页面,&ldo;我就是想联系这家公司,做个生意。&rdo;我瞟了一下,的确是这几天瞟得有点眼熟的画面。我说:&ldo;懒得看哩。&rdo;我离开了。
我在厅里看了会电视,心里乱得很,就出了门下楼走走。我没有方向地乱走,就来到了大街上,晚上小商贩都出来了,占道为市。有人在高声叫卖武大郎煎饼,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来一串铁板鱿鱼。空气中弥散着香气,我用鼻子用力地吸了几下,那种油香、辣香和肉香的混合香味就经过了我的鼻子、喉咙,消失在身体某个说不明白的深处。我想着这些人赚钱,活着;活着,赚钱,其实也是一种很正常的人生。我呢,教书,活着;活着,教书,这中间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?如果没有,那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,这么多年来都想得太多了;如果有,那差别又在哪里?
这一问让我感到了恐慌,难道,这么多年来,自己珍视的那些东西,都只是一种其实并不存在的虚幻?蒙天舒从来就没有这种心态,从来就明白,说,该怎么说,而做,又该怎么做。他绝对不会用一种理念把自己的手脚捆起来。他因此轻装上阵,冲到前面去了。也许,活着,好好活着,更好地活着,这才是唯一的真实,哪怕由于职业的需要,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许多,那也是为了落实这唯一的真实,这也是意义和价值的尽头。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大彻大悟、思想解放的感觉,天天听见有人说思想解放,我为什么不解放一下自己呢?为了使那个唯一的真实落到实处,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又不敢做了。
赵平平说我自卑,这是真的。我平时不会承认这一点。我心中装着那么多的圣人之言,又有那么多圣人作为前行者,我踏着他们的足迹走就是了,走得不稳,那大方向是没有错的。可我为什么还要自卑?我应该从容、淡定、自信、旷达才对,可为什么还是自卑,还是撑不起自己那一片精神空间?唉,现实就是现实,不论我怎么想,钱都不会理我,权也不会理我,你不去找它,它会主动找你?钱和权,这是时代的巨型话语,它们不动声色,但都坚定地展示着自身那巨轮般的力量。我能螳臂当车吗?我忽然想到,自己心目中的圣人,都是螳臂当车的人,他们因此都遭遇了凄凉的人生。唉,司马迁、曹雪芹,他们是来给人瞻仰的,不是来给人效仿的啊!
回去的路上,我花两块钱在铁板摊上买了一只武大郎煎饼,问:&ldo;老板,今天赚了百把两百块钱吗?&rdo;他说:&ldo;讲相声,赚几十块钱吊着一家人的命。&rdo;我说:&ldo;招学徒吗?我想报个名。&rdo;他望着我咧嘴笑了说:&ldo;讲相声,你们把书吃到肚子里去的人,还来赚这个辛苦钱?&rdo;又用手比画着,&ldo;早上五点,到晚上十点。不是被逼到没有路走,谁会来走这条路呢?&rdo;听了这话,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而且幸福,对生活应有感恩之心。咬着煎饼回到家里,我想,自己跟他最后的区别,也许就是一个辛苦,一个更辛苦?
睡觉的时候赵平平说:&ldo;我想了一个赚钱的门道,你支持我吗?&rdo;我说:&ldo;你赚钱,那如果靠得住,那猪都能上树。&rdo;就把卖煎饼人的话告诉她,&ldo;你吃得了那个苦?&rdo;她说:&ldo;我为什么要吃那个苦?他是没读书的人。&rdo;我说:&ldo;算了,算了,能有这样的日子就不错了。你小时候吃过进口奶粉?&rdo;她说:&ldo;我吃母乳,比美国奶粉都好些。&rdo;又说,&ldo;你到底支持不支持嘛!&rdo;我说:&ldo;你去考个编是正经,我支持的。&rdo;她说:&ldo;一个人撞墙都撞五次了,还有必要撞第六次?我傻呀,我?&rdo;我说:&ldo;那就好好过日子,心要安得下来。牛衣古柳卖黄瓜,那也是真正的幸福。&rdo;她&ldo;嘿嘿&rdo;地笑,说:&ldo;我不想卖黄瓜,我想开宝马。这年头谁卖黄瓜,谁开宝马?这就是蠢人和聪明人的区别。&rdo;我说:&ldo;这年头人精太多,你开宝马?你只能做那些开宝马的人的下饭菜,被别人吃了还不知怎么被吃进去的,你开宝马?&rdo;她说:&ldo;聂臭臭你不要把话说这么绝,哪天我把宝马开回来了,你别说我是偷来的。&rdo;
39
这天我回到家里,赵平平在给安安换衣服。我去厨房给岳母娘打下手,赵平平抱了安安过来,在我身边站着,也不说话。我说:&ldo;怎么了?&rdo;她说:&ldo;没什么。&rdo;又转到另一边站着。我说:&ldo;今天怎么了?&rdo;她就走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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