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殡那天,荀启抚着棺椁唱着停停赋,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唱了吧,以后还能对谁诉起与她的往事?
不想提,不要提,随她一起入土,长成一株开花的树就好。她在天上,应该也能听到他的心声吧。
有人问起,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,他望向天上说道:“可能是时辰到了吧,她来人间一趟不容易,还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。”听的人不知所以,也不好再问下去。
范玉入土那年,荀启在院子里种了好多的花和树的种子,那些树后来长出来,长到十多年的高度,人一伸手就能抓到它的叶子。嫩绿的,柔软的叶子,气息清新就如当年白鸢缀发时的她。
如今,雅儿也长大了,他们一家人还是住在岭南。荀启娶了当地命苦的歌女,生了一个儿子。自从范玉过世后,远在长安的郑家每年都要到这边来过冬,岭南荀家则会到长安避暑,一来一去,路途遥远,但就像生来就要完成的事一般,没人过问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荀雅儿心倾郑家大公子呈凡,但从未说出口,只是在长安的别院里,坐在塘边独自弹着琵琶,梭织心事。
郑呈凡与她骂过驾,还差点动手打起来,那时年轻,怎知这般赌气惹得两人从此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。
命途也是崎岖,雅儿终嫁了穷书生若铭,虽清贫倒也平静安稳。只是乱世纷繁,狼烟四起,再见曾经那花一般的公子少年时,眼前人已是饱受苦难,未老先衰的流落难民。他带着同样苦难的发妻,讨了点干粮和水就背着孩子慢慢走了,好像没有认出衣着朴素,体态早已丰腴的当年小姐。
如果时光倒流回去而没有抹掉人的记忆,重来一遍的人们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安静自在。
雅儿未嫁,荀启不惑还未到,岭南的盛夏从不迟到,又要来临。
院中的小树多了一圈年轮,发出嫩绿嫩黄的新芽。有人抬手折下一小枝放到眼前,入神看着,眼神里闪着微微的光,可是面目却不曾流露一丝情绪,还是石头都磨不坏,雷都打不动的,无趣、刻板的严肃。
雅儿好好地坐在大石块上,擦着从岭南带到长安的琵琶,十二岁的小男孩脸上憋着笑,背着手悄悄绕到她身后,突然手一伸就抽走了她头上的银簪子。
雅儿一摸头,一回身,见是弟弟恶作剧,呵斥道:“快点还回来!要是给弄坏了看我怎么教训你!”
弟弟做着鬼脸笑道:“郑公子给你的宝贝你就这么心疼?”
她听到“郑公子”三字,脸上一阵烫红,简直像泼了滚水似的难受,便顾不得琵琶,起身边追边骂道:“谁要那个衰人给的东西,我只是稀罕这簪子很贵,把你卖了都不够抵半根的!你倒是还给我!”
姐弟俩绕着大石块追追逃逃,院门里走来一个女人,簪着开得正盛的鲜花,缀着小小圆圆的珍珠串在鬓边,着新衣新鞋,挽着荀母到了院中。
雅儿看娘来了,停了下来,指着弟弟控诉起他的调皮:“奶奶,阿娘,你们看他!”
两人笑了起来,妇人向荀启远远地唤了一声:“老爷,快些走吧,马车已在门口了。”
他没应,她便让雅儿过来掺着奶奶,自己走过去看他。见他两指捏挫着新芽,低着头只管着沉默,妇人态度温和地叹气:“又在看这叶子了,究竟里面长了什么东西让你这么痴迷?”
荀启终于回过神,张口却始终无法说出想说的话,终于也笑着摇摇头,回道:“没。”
两人无言,相伴着出发。弟弟抱起了琵琶一路还在跟姐姐吵闹,雅儿搀着奶奶嘴上忙个不停,心里头却全是要面对暗恋的激动不安。
年月就这么流淌成河,冲走三世,不忍说出口的道别,最后也只能化成思念。
春风吹又绿,故人不回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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