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徒逸笑道:“若卿难道没闻到我着一身的药气?阿素夫天天把我泡在药汤里,恨不得连我一并熬了。再重的伤也不敢不好了!”
柳七听罢,忙上前握住司徒逸的手腕,诊了半晌,欣喜又微觉不可思议的道:“果然是圣手,旧伤真是好了许多!”说罢,摇了摇头,认输道:“柳七自叹不如”。
司徒逸剑眉一挑,显然十分意外,玩笑起来:“若卿向来要强,如今竟也有人让柳先生自叹不如了!倒是难得!”
柳七刚想开口,却见他又正色道:“不过,若卿也不必妄自菲薄,若没有你在,我恐怕早奔极乐了,如何能活到现在?阿素夫不比若卿杂务缠身,他心念纯彻,唯在施药治病一事上用心,医术较若卿精进些也是常理。”
柳七瞟了他一眼,却全不领情:“我的医术如何,自己清楚,不必你在这里宽慰!”
司徒逸微微惊讶,柳七为人,向来宛若积年深渊,纵狂风大浪,亦难见微澜。可今日的他却极不寻常,自进了屋,言语之中,几乎处处与自己对抗。他这样难得一见的焦躁,司徒逸百思不得其解。
柳七抬头猛见了司徒逸怔愕的神色,眸光一闪,顷刻恢复了往日的镇定,声腔也和缓许多:“只是纵有圣手施治,若病患不遵医嘱,也是枉然。你向来不拿自己的伤当回事,这次若再不尊医嘱,就真是回天乏术了!”
司徒逸目盲,看不到柳七时不时落向覃楠兮的复杂目光,只以为他是在埋怨自己不尊医嘱,忙岔话道:“阿素夫的妻子寻的如何?若有可能,让他尽快离开吧。若我料想的不错,百日之内,烽烟必起。阿素夫无辜,又是个能救人性命的良医,尽快让他走吧。”
柳七未料到他提到这事,局促的望向案边默坐的覃楠兮,见她满目的问询。司徒逸不知道殷默默就是覃楠兮,自然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回避。柳七避开覃楠兮,无奈道:“找到了。只是,要寻回来却有些困难。”
“为何?”
柳七微叹道:“阿素夫夫人名叫艾米拉,十多年前被北狄人掳去,因其貌美,被献到王廷。后来不知何故,成了昌义公主的侍女,一直在公主身边。去岁公主归朝,却未带着阿素夫夫人。如今这夫人还在北狄王廷。北狄王廷眼下又换了天,这个大美人艾米拉夫人,目前在摄政王爷乌达身边,身份暧昧不明,不知如何讨要。”
司徒逸听罢,拧眉沉吟:“昌义公主?”
柳七握着木杖的手隐约一颤,应道:“是,正是那个今春迎归还朝的昌义公主。”
司徒逸负手静立,沉默许久才道:“贴身服侍了十年侍女,仍未能带她回朝,自然是有不能带她的原因。况且昌义公主自回京,一直避世修行。公主辛劳一生,如今已抽身方外,这事,不能也不便惊动她。”
柳七暗暗吁了口气,若不是艾米拉一事,昌义公主几乎没有露出过任何马脚。可司徒逸在北疆有许多耳目眼线,柳七又不敢不如实相告。原本担心司徒逸就此顺藤摸索出什么。没想到,他却因心中对昌义公主的倾佩和怜悯,将这事轻易撂开。柳七悬着的心悄然放下。抬手正擦额角的细汗,就听司徒逸低道:“若卿可还记得那个叫允儿的小妮儿?”
柳七心念速转,约略已猜到了司徒逸的意图:“自然记得,李叁和梅娘的女儿。你的意思是要……”
司徒逸点点头道:“以李叁的无情,虽不会为了个小女儿影响大事。可若拿她的亲生女儿去换一个小小的侍女,或许可行。”
柳七道:“话虽如此,可是,我们若现在和李叁接触,岂不是自投乌达的罗网?”
“或许,不会”司徒逸淡然一笑,缓缓落座案旁,一肘斜支在案上,思索道:“恒者变也,乌达虽是旧敌,可是眼下时局已大不相同。大楚新帝毁盟在先,乌达因而不能顺利篡夺汗位,定已对周桓心生怨念。他如今不得不屈居摄政王之位,只能说明他取可汗而代之的时机尚未成熟。北狄王廷必是还有可以与他抗衡的力量。乌达又深知周桓帝位未稳,以他的贪念,我这个他的旧敌,未必就不能成为他的新友。”
“你要与他结盟?”柳七惊道,他深知司徒逸向来痛恨北狄,因而对他的谋划十分意外。
司徒逸冷哼一声,抬手准准拿起案上静置的那枚小箭簇,一面反复摩挲尖锐的簇尖,一面冷声道:“不是结盟,只是交易。我助他登上汗位,他解我腹背受敌的困局。”
柳七疑惑渐解,亦随着司徒逸的思路推敲起来:“可乌达为人狡诈,未必不会乘机……”
司徒逸微微一笑,信心十足道:“不是还有李叁吗?我把他女儿还给他,李叁其人虽无情,却有求。他之所求,不过是洗雪宗族冤屈,恢复李氏荣耀。我就如他所求,替他恢复光烈伯勋业,再准他承袭爵位。是衣锦还乡,挽宗族于沉冤之中,从此坐享美誉富贵的好,还是做个叛国投敌的贼子强?想必,以李叁的聪慧,定衡量的清。而以他对乌达的影响力,足以阻止乌达愚蠢到去做釜底抽薪之举。”
柳七点头微笑:“可牧云这承诺,若非亲手执掌国鼎,定是做不到的。难道牧云改变主意了?”
司徒逸摇头坦荡道:“德不称其任,其祸必酷;能不称其位,其殃必大。司徒逸本就能德有限,又不愿生而被束。所作所为,多半是不得已。若能如我所愿,将来匡正乾坤,以太子的英明,自会平反沉冤。何须我自己身居尊位?白白把自己栓死在一个锦绣牢笼里?”
他这“锦绣牢笼”四字出口,一旁心惊肉跳的覃楠兮心底豁然宽郎,笑意渐渐蕴满梨涡。他终究还是那个一心牧野白云的司徒牧云,这多少人眼中求之不得的富贵已极,在他眼中到底只是个牢笼!
柳七则细细的凝着司徒逸眉宇间的坦荡神色,淡无血色的薄唇微微抖动。以他对司徒逸的了解,他知道,他的话不假。可是,若司徒逸真要扶那个仁弱的前太子复位,那自己这些年的苦心岂不全部付诸东流?柳七枯瘦苍白的手狠狠握了握手中的木杖,决心乘司徒逸未痊愈之际,有所作为,让他不得不放弃那个没用的前太子爷。心意既定,柳七又和司徒逸报了些通常的军务,便起身相辞。
司徒逸习惯了柳七来去匆忙,只抬手相请,任其自便。覃楠兮向来敬重柳七,忙起身屈膝相送。可柳七一反往日的谦和有礼,冷冷看了她一眼,扬长出门。
覃楠兮看着柳七一瘸一拐的月白背影,猜不透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他。正满腹狐疑,却听身后的司徒逸唤道“殷姑娘,我快饿死了!”
覃楠兮看着案后的司徒逸,只见他一身白衣如雪,满面云淡风轻,眸光虽然空洞,可微翘的眼角里却有说不尽的温柔,微提的唇角上全是无辜的笑意。那笑容,仿佛风过蔷薇,透着阵阵沁心的甜软。覃楠兮凝着他醉人的笑意,微微惊讶方才那个满心谋略的阴沉男子和眼前这个明朗温柔的人,竟然是同一个人!转念,却也欣慰,虽然他满心谋略,却仍然是她明朗正直的牧云哥哥。
“我的粟羹呢?”司徒逸一面说,一面伸手满案去摸。
覃楠兮快步上前,拉住他的手,匆忙写道:“已凉,稍候。”正要放开他去温羹,却被他反手拖住:“哪里就吃不得了!大暑天,凉了正好!不必麻烦。”
覃楠兮无奈,悄然抽开手,又将瓷碗递到他手中,静静坐在他身边,一心一意看着他吃羹。
司徒逸许是真的饿了,三两口吃尽一碗粟羹,道了声谢,便撂下羹碗,摸索着寻到案角上放着的小钢弩,低头仔细研究起来。
覃楠兮悄然起身,转身之际,目光正落向案上的那卷手稿上。微微泛黄的薄透的旧羊皮上,一柄她极熟悉的小小的腰刀撞进她的视野。乌黑的精钢刀柄,几只狰狞古怪的异兽缠绕其上,柄端兽口里嵌着一颗夺目闪耀的赤红宝石。刀刃半出其鞘,历历寒光,顺着弦月般弯曲的刀峰,突兀成一道青灰色的弯痕,仿佛一抹残酷的笑意,淡漠的嘲笑着“仁者无敌”的天真念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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